活出生命的那點色彩
作者：徐朝良 時間：2021/4/28 10:44:58 來源：本站原創(chuàng) 關注人數(shù)：
春日久違的陽光，作別了連日的蒙蒙細雨，露出了溫暖的光亮。這喜人的顏色啊，鼓動著苗家阿姐打開房門，翻出陪嫁的被褥衣裳，在公共的漂洗池邊，揉搓著潔白的泡沫，捶打著逼屈了整個冬天的感傷。棒槌聲聲，久久回蕩。
遠遠地看到，在那塊大石板上，一個中年男人在輕快地跳動，猶如青春少年跳起“鬼步舞”的模樣。似在踩踏阿姐棒槌聲聲的節(jié)拍，似在慶祝這久違的陽光。
走近一看，哦！這是麻成江大哥在洗床單、被套。
他在被水浸濕的床單、被套上放上足量的洗衣液，用腳重重地踩踏，輕輕地“揉搓”。他踩著潔白的泡沫，踩出黑色的污漬。欲踩出純凈的色彩，踩出生活的希望，踩出一個單生中年男人基本的人格尊嚴。
我走近他，他停下腳步，與我雙眸對視。他嘴角的肌肉微微上揚，似笑非笑。他那雙黑色而呆滯的眼睛里釋放出了內(nèi)心至誠的善意。我微微一笑，點點頭，對他的善意作了一個“回禮”。
這時，他豎起大拇指指向胸膛，在向我示意——似在訴說：“我自己能把床單洗干凈”。我們又完成了一次無聲的“交流”。豎起大拇指、微笑與點頭，是我與他“交流”至深時的默契。
麻成江大哥，今年49歲了。他從小失聰，不會訴說，也無緣感知這世間美妙的聲音。經(jīng)過醫(yī)療機構鑒定，他是智力二級殘疾。前幾年母親去世后，他一個人獨自生活。
由于工作的原因，我有幾天沒有來看他了。
與他“交流”后，我徑直向他的家走去。當來到進入院子的水泥臺階邊時，一扇廢舊的鋁合金柵欄做成的“大門”，阻擋了我前進的腳步。我駐足觀望，看到昔日三面敞開的院子，用廢棄水泥磚、澆筑混凝土棄用的木板建起了“院墻”。東側的石堤上，高高低低地放著廢棄塑料桶、破瓷鐵臉盆、棄用的奶粉罐罐……這一排破損的缽缽罐罐里有水仙花、雞冠花，還有剛從山上挖回的蘭草……它們正在快活地生長，使勁地把葉片向空中伸去，顯擺它們的生活滋潤而充滿陽光。西側的木板“院墻”上，一幅用毛筆蘸墨汁涂抹的“壁畫”，深深遮擋了它的“灰頭土臉”。
那“壁畫”，毛筆的線條彎彎曲曲，粗細不一，勾勒的方塊大大小小。不規(guī)則的方形，在平靜的水面上勉強撐起了一段拱形殘橋。橋上，一個圓圈連著幾條彎鉤的線條，示意行人過往；橋下，平行的幾條線段兩端向上翹起，各自載著細長的一撇，示意幾葉扁舟撐篙前行。
經(jīng)此番點綴，這堵“雜牌”的“院墻”不再單調，整個院落擺布顯得和諧對稱。缽缽罐罐里的綠色，長出了房屋主人對生活的激情與希望。扁舟與殘橋，承載著院落主人對美好生活的夢想。
麻成江大哥，就地取材，物盡其才。“院墻”、花草、“壁畫”組合所展示的意境，正是他心目中家的美好幸福模樣。好一個富有詩情畫意的農(nóng)家小院??！
我還清楚地記得2018年春天剛到村里，走訪麻成江大哥時見到的情景：他目光呆滯，蓬頭垢面，蹲在那棟年久失修的破舊木屋中的火坑旁。見到我們到來，本能地向即將熄滅的火堆上添上幾根干竹條，似在燃燒心中的熱情好客，又似在本能地驅趕屋內(nèi)尚未消失殆盡的冬的微寒。當我走出大門，回頭瞬間，眼睛碰撞上了他送行的目光。他眼神中充滿了生活的無奈，充滿了對命運不公的蒼白無力。
我與村干部為他申請一級危房改造指標，商討施工方案，實施改造。在國家政策的扶持下，他住上了嶄新的磚房，穿上了干凈的衣裳；用上了柴火灶，從此一日三餐告別了鼎罐與“三角”；房前屋后全部硬化，人居環(huán)境徹底整治……
曾經(jīng)幾次，我去查看工人為他改造房子施工進度時，總是看到他遠遠地觀望施工情形。當工人師傅放工后，他畏縮地用手指頭清理濺在玻璃、門窗上的水泥漿，沙沙作響，直到深夜。
還記得去年全村硬化房前屋后時，麻成江大哥突然走到村主任的面前放聲大哭起來。村主任知道，麻成江家里“有事兒”了。于是跟著麻成江大哥來到院子里，他一邊指著尚未硬化的三步入戶臺階，一邊用乞求的眼光看著村主任。村主任頓然明白：“他是擔心水泥不夠，這三步臺階無法硬化，影響整體美觀??！”村主任弄清“哭意”后，立馬用手比劃著挑東西的樣子，指向麻成江的家中。麻成江嘴角肌肉上揚，他“笑”了。在村里，村主任尊重麻成江的哭聲，他能讀懂他哭的用意。
“生活改變了我，我在改變著生活?！边@句話用在麻成江大哥身上再好不過了。在國家扶貧政策的關愛下，他生活有保障，感受到了人間溫暖。他沉浸在生活改變的喜悅之中，并享受著這種生活的改變。漸漸地，他開始講個人衛(wèi)生，一改往日的邋遢；不再蜷縮在房中，偶爾在公眾場合“傾聽”微笑。我從與他一次次地對視時中，看到他目光不再呆滯，感受到了他內(nèi)心對生活珍惜與熱愛的熱烈之情。
自從他住上磚房后，每次與我相見，他嘴里都要發(fā)出依依呀呀的聲音，豎起大拇指，再配上一張燦爛的笑臉。他是在感謝黨對他的關愛與溫暖，是在展示他對生活的滿腔熱情。
面對他的改變，有時候我也在反問自己：他一個智力二級殘疾人，為什么對生活向往如此富有詩意？我真的無從說起。如果定要作答，我想這也許就是生命之花的本能開放吧！我為他的舉動驚嘆，被他的行為折服。
是?。÷槌山蟾?，一個智力二級殘疾人，生活本是一莊人間悲劇。即將進入生命暮年的他，悲劇的人生中無形再增添幾分凄慘之色。但是智力缺陷，讓他無法感知人間復雜情感，無法對自身不幸、對世間悲涼而準確感傷。內(nèi)心深處只剩下生命本質的純真，對生的強烈愿望。所以他的生活充滿喜劇氣息，他活出了生命的本質色彩。
其實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，都存在缺陷，不盡完美。當我們擁有健康的身體，在思考時是否又會因為自己的頭腦不夠聰慧而煩惱？當我們飽腹才華，在躊躇滿志時是否又在嘆息沒有一展身手的舞臺？當我們集健康、智慧于一身，在追求愛情時是否又會為自己的身高、長相而發(fā)愁呢？……
我們煩惱，我們感傷，我們沉淪墮落。是因為我們的情感、我們的認知在物質的環(huán)境里被“物”所“化”了，掩蓋了生命的本質色彩。
